小镇的夜晚

李登建



 游客三一帮、五一伙散去,酒店一家家打烊,肩挨肩、脸对脸的美食铺面都已收摊,桌凳整齐地码在街中央,那人如潮、声如沸、海浪轰鸣般的喧闹退远了。

 我在冷清的街上走着,把脚步放轻。这时候再来小镇,我要看一看它歇下来的静美,甚至为感受它亢奋后的疲惫。

 轻柔的静谧一层层围拢过来,像团团海雾。潮湿微凉的风吹拂着路旁的海桐花,我裹了裹衣衫。我一个铺面一个铺面地看,生煎海鲜,鸟子煨肉,虾扯蛋,朝鲜族打糕……几乎每个门框都垂着一串小红灯笼,要么就是红鱼灯、红辣椒串、红爆竹辫子,它们在招牌灯箱的光晕里闪闪烁烁。

 忽然,我发现一家铺面门口,一少妇端着簸箕,往石磨上倒粮食。天这么晚了,她还在磨豆腐?恍然大悟,是那尊黄铜塑像啊!这个小镇和其他民俗小镇一样,也有爆苞米花的、担担推车的、沽酒的、剃头的市井人物塑像,然而细看却有所不同,这里的塑像都“正大”,男人都健壮结实,女人都端庄俊美,不像有的地方将这些底层劳动者塑成歪瓜裂枣。而且这里把他们放在很显眼的位置,这座少妇磨面像就在街心,乍看就是一个真人。这才是真正对劳动者的尊重和赞美,那种本意不是出于为劳动者塑像,仅仅作为民俗的点缀,用滑稽、丑陋逗观众一乐的行为是卑鄙、可耻的。当然塑像的神态还可再“活”一点,比如白天我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人就可作为塑像的模特儿,他是黄金鸡柳的摊主,守着一只滚沸的油锅,不停地用漏勺把炸好的肉段捞出来。光头,面如才出笼的馍儿,一笑这馍儿绽放如花;上身裸着,肚子堪与弥勒佛一比。我听说这种胖并非因为营养多么好,属职业病——皮肤时时在 “喝”油。我觉得他与我们在馆场会所见到的大腹便便、脑满肠肥的“弥勒佛”完全不是一个类型,一点不丑,而是一种美,如果为他塑一尊像,这座塑像应该是既美又妙趣横生。

 我还要特别建议为一只臂膀塑一尊像。原型是一个娇小的女人,她做面馆生意,由于总在用力抻面,日久天长,臂膀变形了——发达得像一个拳击手的臂膀,出奇的宽,虎头肌凸得高高,不再是美女子的弱骨削肩,与下肢极不协调了

 但若没有这样的臂膀,她怎么支撑起沉重的家;没有这样的臂膀,又怎么支撑起吃货们坚挺的食欲?

 白天,不,刚刚那炽热的场面在眼前挥之不去:满街筒子都是吃货,大人、孩子,男人、女人。走着吃的,摩肩接踵,尝了这边尝那边,一只只手伸得那么长;围着小方桌从从容容坐吃的,盘摞盘,碟压碟,啤酒泡沫喷涌。他们说笑,大声嚷。吃啊,喝啊。快活,狂欢。不知为什么,我竟联想到解放日照战役中那战士们杀红了眼、端着刺刀、嗷嗷叫着扑向敌阵的情景,联想到那纷飞的炮火、四溅的血花,我说不出这二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。

 夜往深处陷,宁静如止水。

 这不是那个小茶厂的摊位吗?四五个茶簟子,有沾着露珠的鲜叶,有杀青过的,还有制好的成品。一位戴着斗笠的四十多岁的汉子,半蹲着,在一只锅里炒茶。他的手就是铲子,翻来翻去,又按又压。估计锅很热,那手像一只无处可栖的鸟儿扇着翅膀。在我的意识里,从树叶子到香远益清、同禅一味的茶,这个过程神秘无比,我全神贯注,直到他锅里的茶叶呈现扁平滑形状。记得我曾在阿里山看茶农制那种球状的茶,包装前,经过三四十个重复动作,才能把茶条揉捻成小球,一斤茶叶有多少个小球,都是用手一个个揉捻出来的!尽管我仍然没看懂茶,但却清楚不管是球状还是扁平滑状,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——“艰辛”。

 五光十色的灯光像魔术师,使小镇变幻着迷人的模样。洗墙灯打出一方方粉白的块面,上面不时映现摇曳的翠竹、横斜的花枝;投光灯在凸显光明的同时,让另一部分暗夜具有一种幽深之美;LED数码管灯条勾勒出明清风格建筑简洁、古朴的轮廓。明暗、高低、疏密、松紧,仿古建筑群像一支节奏分明韵味无穷的乐曲。我心情轻松多了,我转到伏羲街,看到日照抗日战争纪念馆、东夷民俗文化博物馆,感慨东夷小镇不仅仅有美食。

 日照非遗工坊店门敞开着,好像在等我来。迎门是一幅书法作品“拙朴文化”,那字确不乏“拙”味。紧挨着是一幅众人合力拉网的农民画,色彩鲜艳,构图饱满,质朴率真。日照与上海金山、陕西户县并称三大“中国农民画乡”,画家都是地道的庄稼人、渔民,他们的画多表现春耕秋收、打井修渠、采桑捕鱼、养鸡养鸭及农家休闲娱乐等主题。里面是一排排由云南杉木的原木按传统手法叉起来、未做外加工再处理的货架,货架上摆着日照黑陶(粗陶)、草编花篮、手绣、剪纸。见我津津有味地观赏,一个眉黑眼亮、文质彬彬的小店员上前问好,又邀我落座品茶。品的是日照绿,口感鲜爽、甘醇。年轻人叫王子墨,每天都早早来到店里,先是整理从“点”上收来的艺术品,等有游客来,就开始讲解日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一拨一拨,讲不完;还不断联系、安排“非遗人”和游客见面;指导游客体验扎染、制陶等非遗手作。一天到晚满当当的,送走最后一个游客才回家,有时是夜里十点多,有时是十一点多,说不准。

 我抿了一口茶,年轻人立刻给我添。他自己一饮而尽,空茶杯在手里捏得吱吱响,恨不能捏碎似的,“不少非遗人七八十岁了,一手绝技,可是却没有传人。”

 “不是出台了很多抢救政策吗?”我问。

 “这个不时兴了,人们都不认了……”他不正面回应我,像是自言自语,语调低沉。

 惭愧我对历史文明在当代遭遇的种种尴尬、灾难知之甚少,朋友圈里谈及有关“拆毁事件”“断根行为”,我只是当传闻过耳而已,哪如对面这位年轻人有切肤之痛?他与非遗人朝夕相处,情感里融进了他们的快乐与忧伤。

 “老非遗人都在默默坚守,我们也不泄气,不悲观绝望。”他抬起了头,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,“我们开非遗工坊,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、认识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,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。

 小镇还有这样一群人,这样一群特殊的劳动者,他们好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勤劳致富,但他们的辛勤工作同样为小镇增添了魅力。

 这样想着,信步来到一座拱形桥下。木台阶,踏上去犹如琴键。凭栏望去,蝉翼般的夜色裹着一堆堆亮闪闪的三角形、四边形、弧形,那是潟湖岸畔的房舍、亭台、桥梁。这个包裹不知哪里裂了口子,洒了长长一溜儿碎银,原来是波光粼粼的夷水河。站在桥顶,目不暇接,只觉得数不尽的宝石、珠玉涌向我,包围了我,我也成为一粒灯火——我通体透亮!

 环绕小镇的这条夷水河,通向大海,其实大海就在六七百米的地方,那里正在涨潮。在这静静的夜里,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海水一浪浪地推上沙滩,舒缓而强劲的涛声通过夷水河传导过来,我已隐约听到。

 小镇的夜是如此怡人而激动人心,在如此美好的夜晚我怎能回宾馆酣睡?那是不能原谅的浪费,我要在小镇再走三遭!

 我走过一家大门一左一右高高地挂着大红灯笼的渔家院落式客栈,走过一扇透着江南韵致的青瓦拼花漏窗,走过龙神庙,走过祈愿阁,走过“六一”书院……

 幽暗的小胡同里拐出一个人,一手推着自行车,一手牵着孩子,或许是刚关了店门回家去。她裙摆沾了太重的夜色,以至于看上去两腿沉缓。我不能确认她是从哪个店铺出来的,但我敢肯定她也是一个和王子墨一样忙碌到深夜、明天又早早上班的人。

 一座四敞大亮的木板房里灯火通明,几个农民工在喝酒——他们可能收工回来得晚,也可能习惯“拉长战线”喝——用的是大海碗,吆吆喝喝,抡胳膊攥拳,粗鲁里带着壮健和豪气。酒能消除疲劳,亦能沸腾热血,他们的豪饮激荡着小镇无眠的夜。

 大戏台子上空空荡荡,青绿色彩绘的廊柱寂寞地立着。白天这里可热闹得很啊,天天演大戏,《铡美案》《白蛇传》《海霞》《日出东方》……台下观众如云,掌声如雷。

 而与戏楼逸出的飞檐遥相呼应的一家叫“水边”的歌吧,此刻却歌声袅袅。歌者是五六个青年,有男有女,他们都是店员,已经没有客人,但是他们下班后却不回家,而是拿起留着客人手温的话筒抒发自己。这还不过瘾,索性跨出屋子,在门前的木栈上,向着水面,向着大海,尽情地又唱又舞,染黄的头发呼呼地蹿动簇簇火焰。

 我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,眼睛瞪得大大的,可一句歌词也没弄明白。我们中间隔了差不多半个世纪,以往我看不惯这种时尚、新潮、另类,但今夜我很兴奋:这是小镇新的元素,给小镇注入了新的生机。

 一颗星从远处飞来,刷亮亿万颗星星,寥廓的天空一片灿烂……